人生非平行-35
35
罗喉的书房很古色古香，摆设就如那些精致的样板房，花梨木桌上搁着一尊象牙雕，是微缩的天都，一旁还有两把楠木镇尺，在灯光下泛着粼粼色泽，十分惹眼。黄泉搬进来也有一阵了，但他才进来过几次，只记得这儿常年熏香，罗喉可能根本是忘了在架子那头有个倒流香香炉，因此宅邸里的仆从便早中午各进门一次，替他点上熏香。香炉的构造像极了彩云追月，黄泉觉得和罗喉的口味不太搭，他还以为对方会摆一尊齐天大圣或是关公之类的，那才比较适合罗喉这红军老干部似的口味。
他正站在那一头写书法，兴许是沐浴过了，罗喉此时穿的是一件素黑色的长衫，他写字的时候注意力很集中，黄泉也识趣的一声不吭，只是站在旁边看他提笔收锋。罗喉写的是杨慎的一段“滚滚长江东逝水”，黄泉对这个倒是印象很深，在罗喉的藏书库里，在他翻开那本剪报的时候，扉页也提着这几行字：滚滚长江东逝水，浪花淘尽英雄，是非成败转头空。
“你来了。”罗喉将毛笔一搁，“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事吗？”
“不是业务上的，就是背地里的那桩意外。”黄泉靠着书架说，“我猜是后者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万年不适用电子设备的罗喉，今天居然还把电脑打开着，”黄泉挑挑眉，“你的业务资料都是纸质文件，但监控和音频记录不一样——说吧，冷吹血是发现什么了吗？”
“他先前去调动了整个街区的摄像记录。”罗喉直起身，“很遗憾，我们没有什么收获，对方显然是个中高手，抓不到什么把柄。”
黄泉嗤笑了声：“要杀罗喉，总不会派个菜鸟过来，他们肯定得找个苦境排行前五的那种。”
“比较有名的杀手组织我也去查过了，比如血榜。”罗喉招招手，示意黄泉走到桌边去。黄泉不大情愿地走了过去，罗喉果然是想让他研墨，他虽然不乐意，但也只好认命地拿起墨条，不紧不慢地开始磨墨：“靠你的人脉也抓不出一个嫌疑人？”
“一无所获。”罗喉回答。
黄泉耐心地磨着墨，心思却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。就他自己查到的事实而言，确实很难抓住什么蛛丝马迹，光看监控几乎毫无破绽，就算他最后发觉了那小小的异样，可他敢打包票，罗喉绝对查不到这一条。但他也明白，罗喉也绝不是放任对方逍遥的人，他并不好惹，毕竟他是一头雄狮，狮子虽然看起来总是在沉睡的模样，但它的利齿仍旧能够撕破咽喉。
“你喊我过来，不会只是为了听这种消息的吧？”黄泉抬抬下巴，把墨条一搁，“想必是有其他信息了？”
“我让冷吹血把那几段关键监控调出来了，”罗喉转过身，“来看看吧。”
黄泉刚刚在房间里也已经看了很多遍，当然他这会儿还是得装成第一次看的样子，伸手去按播放。但他惊异的发现，电脑上播出的监控记录是在那家他和罗喉一起享用晚餐的餐厅，他坐在这一头，罗喉在他对面，两个人挺安静地解决了晚餐，中途黄泉去了一次洗手间，回来没多久他们便结账离开。黄泉不由得皱起眉，但他的眼神没有移动，因为他晓得罗喉此时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，而这让他隐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。
“你还记得我们走了多久才到公寓楼吗？”
“谁记得这个？”黄泉抱起手臂，“不过从那儿散步到公寓楼，大概要十五分钟吧，这段时间小区有什么异常吗？”
“只有这辆车。”罗喉说，监控记录已经切到了下一个播放文件，映入眼帘的就是那辆银色的福特Mustang，那个女人上车又下车，随后又开着车消失得无影无踪。黄泉不由得摩挲下巴，他朝罗喉瞥过一眼，语气凝重：“这个女人……”
“车是套牌车，原本的车牌主人只是个普通白领。”罗喉说得很轻巧，“她的身份暂时还在调查——你有看出什么异样吗？”
他的问句在此时的黄泉听来，多少有些不大对劲——黄泉很是相信自己的直觉，若非如此，他不会在天都安稳地度过这段时光。但即便他感到了异样，这会儿也只能选择诚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。他将自己方才在房内所想的推论说了一遍，狙击手也许早就潜伏在了小区内，而不是从外头再进入，也许他们都该换个角度来判断。可黄泉还是省略了他最后的小小发现，他并没有说出自己对门那莫名其妙的‘邻居’，这一点而言，他还底气不足，他从来不会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时候提出质疑。
“在你看来，整个小区的住民都有问题了，嗯？”
罗喉的话轻描淡写，黄泉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尖锐，但他只是望着他，点了点头，并不否认：“如果罗总想要追查到底，最好是该把整条街都翻过来好好看看。”
“也许有时候问题不会这么复杂。”罗喉侧身给自己倒了杯茶，“你觉得最便捷、也是最快速的途径是什么？”
“你是说，杀死一个敌人吗？”黄泉挑起眉，“知己知彼百战百胜，小学生都懂的道理。”
“没错，这个方式固然简单，却十分有效。”
罗喉的声音稍稍压低，他抿了口茶，随即又看向了黄泉，但他的目光却穿过了黄泉，落在后头的书架上。黄泉不晓得他在凝视什么，也许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而已，可这叫他浑身绷紧。他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又沸腾，像是在短暂的数秒中进入了极端的摇摆，黄泉甚至觉得自己并非站在罗喉的书房里，而是在一处道场中。他身后仿佛无意间抵了数把冰冷的刀，但他这会儿却只能眨眨眼，佯装无事地背过身，如罗喉那般去替自己倒了杯茶。他的手很稳——黄泉本以为自己会颤抖的，可他没有，他尤为镇定地泡开了茶叶，端着杯子重又走到了罗喉身侧。
“那么，你觉得有谁能了解你？”黄泉的声音冷了几分，但他的语气同样是转瞬即逝的，仿佛只是从蜡质的壳中剖开一角，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若是提早埋伏的人，必定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对你有了格外的关注，还能耐心地躲在阴影里——罗喉，你的仇家很多，背地里更加不少，你认为呢？”
罗喉瞥过眼，黄泉喝着茶，热气蒸腾，叫他看不清他的目光。但罗喉只是笑了笑，他的笑声很模糊，从咽喉里滚出来，却只是消散在了空气里。
“我从不会看背后有什么人。”罗喉回答。
“真是狂妄。”黄泉咕哝了声，“太有自信虽然有时候很迷人，但更多时候只会让人觉得头疼——你已经这把年纪了，不替君曼睩想想？”
罗喉说：“你与我是同一种人。”
黄泉扬起眉，他动动嘴唇，似是想说什么，但随后他又像是被自己的念头惹得发笑了：“但没错，如果我们是同一种人……”
他又忽然不再言语，罗喉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，可黄泉摆了摆手，他说，罗总谈完没，我该收拾收拾去洗澡了。罗喉没有拦阻，而是任由他离开，因此黄泉端着杯子推开门，却在踏出门栏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。
“你不期待我会说什么吗？”他问。
“时机到了你自会回答。”罗喉说。
黄泉微笑——他很少这么笑，但这足够让罗喉注视着他，直到门完全关紧。罗喉方才言谈之间，试探之意太重，可他终究只是如野兽一般露出了獠牙，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暗示。他沿着走廊慢慢地朝回走，黄泉想，也许就会有这么一天，毕竟他们确实是同一种人，也注定要一同坠入无间。但这话听来太过于可笑了，竟是如此的深情，仿若一声浪漫的告白。
TBC